明代谭纶是一位允文允武的官员，他驰驱南北，在东南沿海抗倭，在北疆巩固长城。他对戏剧深有研究，与戏剧大家汤显祖有诗文往来。他重视优良家风传承，曾为其弟立“十七戒”，教以谨慎为人。请随我们一起了解谭纶的故事。

　　汤显祖在传世名篇中铭记谭纶在戏剧史上的贡献

　　在去往江西省抚州市宜黄县的路上，我在脑中搜索与宜黄相关的片段，首先浮现出的是明代戏剧家汤显祖的《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这是中国戏剧理论史上的名篇，论及戏剧的起源、戏剧的功能、演员的修养等大问题。

　　在汤显祖看来，“人生而有情”，戏剧因情而产生，方寸戏台上，可以“极人物之万途，攒古今之千变”。戏剧给人以情感上的触动甚至是震动，“无情者可使有情，无声者可使有声”。看戏并不只是一种娱乐，也具有教化之功，“可以合君臣之节，可以浃父子之恩，可以增长幼之睦”。

　　汤显祖应宜黄县戏剧演员之邀写下这篇文章。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祖师爷”，宜黄县戏剧演员奉“清源师”为祖师爷，要为之立庙。据汤显祖说，清源师是“西川灌口神也”，也就是二郎神。当汤显祖问宜黄县戏剧演员是否要“以大司马从祀”时，对方表示不敢以大司马从祀。

　　这位大司马是何许人也？他便是我此行去宜黄县要寻访的前贤，比汤显祖大三十岁的宜黄人谭纶（1520—1577）。他曾任兵部尚书，战绩卓著，故可称他为大司马。汤显祖为我们揭示了谭纶与戏剧的深厚缘分。南曲有四大声腔，即海盐腔、余姚腔、昆山腔、弋阳腔，流行在江西弋阳等地的弋阳腔，“其节以鼓，其调喧”，没有海盐腔雅致。曾在浙江做官的谭纶，精于戏剧之道，他将海盐腔引入了家乡，与弋阳腔等声腔结合，形成了很有特色的宜黄腔。汤显祖写下这篇文章时，谭纶已经辞世二十多年，宜黄县戏剧演员已多达千余人，他希望演员们精进自己的技艺，勿使谭纶失望。

　　在《玉茗堂尺牍》中，保留了一封汤显祖写给宜黄县戏剧演员罗章二的信，他提到了《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让罗章二觅一位好刻工刻于石上，显然他对这篇文章颇为满意。汤显祖的不朽经典《牡丹亭》由宜黄戏班首演。他在信中告诫，演《牡丹亭》要遵循他的原本，“往人家搬演，俱宜守分，莫因人家爱我的戏，便过求他酒食钱物”，即便身为伶人，也要谨守分际。

　　在冬日的风雨中，我到达了宜黄县城南边的谭纶文化园，园门之外是静谧的黄水，它与宜水交汇后称为宜黄水，宜黄县名由是而来。谭纶文化园由谭纶墓、谭纶纪念馆等部分组成，谭纶墓现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漫长的祭道旁，依次分布着成对的石像生，途中还要经过一座桥，三座一字排开的四柱三间式牌坊标志着祭道的终点与神道的起点。神道依山铺设，道旁依旧分布着成对的石像生，拾级而上，谭纶墓逐渐呈现在眼前。

　　来到谭纶纪念馆，入口处缩小比例复制的大司马牌坊令人印象深刻。大司马牌坊亦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它的形制十分特殊，中间部分如常，左右两侧呈三角形，有六柱五门。牌坊的中间部分，“大司马”“嘉靖甲辰进士兵部尚书谭纶”的字样清晰可辨。牌坊遍布精美的雕饰，有花草，有戏曲人物，尽展工匠的高超技艺。

　　这座牌坊立于明万历二年（1574），距谭纶逝世仅三年，当时他的官职是兵部尚书。三年后，谭纶卒于任上，《谭襄敏公年谱》收录了一篇碑文，提到谭纶“先年驰驱南北，精力已疲，复筹画兵戎，心血久耗”，卒于任上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与戚继光齐名，谭纶亦是智勇双全的武将

　　谭纶驰驱南北，在东南沿海抗倭，在北疆加固长城，是当时功绩显赫的一员武将。《明史·谭纶传》说他“始终兵事垂三十年，积首功二万一千五百。尝战酣，刃血渍腕，累沃乃脱，与继光共事齐名，称谭戚”。这样的描述，容易让人忽视谭纶本为文士出身。谭纶曾在《宜黄县新城记》中描述宜黄的风俗“男耕女织，士服诗书，敦行谊”。在崇儒朴实的环境中，在书香门第的氛围里，自幼聪颖的谭纶，广泛涉猎各类书籍，熟读儒家经典，也喜读各种兵书。循着科举之路，谭纶顺利地于嘉靖二十三年（1544）考中进士，步入仕途。

　　当时浙江、福建、广东沿海一带饱受倭寇侵扰。嘉靖三十四年（1555）七月，一股倭寇竟流窜到了南京城外，在南京任职的谭纶主动请缨，招募五百壮士将这股倭寇逐走，保得一方安宁。谭纶因此获得了“知兵”的名声，当此用人之际，八月谭纶即被任命为浙江台州知府。

　　明代的卫所兵到此时已没有抵御倭寇的能力，所以要编练新军，其中最知名者当属“戚家军”。戚继光主要从浙江义乌招募乡兵，谭纶在此之前亦已招募乡兵，组成了一支“谭家军”。《明史·谭纶传》记载“纶亦练千人，立束伍法，自裨将以下节节相制。分数既明，进止齐一，未久即成精锐。倭犯栅浦，纶自将击之，三战三捷。倭复由松门、澶湖掠旁六县，进围台州，不克而去。”

　　谭纶、戚继光练兵均采用束伍法，将士兵编入队、哨、总、营的层级中，各层级均设负责人，官兵相互担保，共同承担责任也共同享受荣誉，以此严肃纪律、增强战力。从史料记载来看，谭纶在台州编练的乡兵很快就发挥了作用。

　　谭纶在东南沿海抗倭十年之久。嘉靖四十二年（1563）冬，倭寇聚集两万七千人大举入侵福建仙游，谭纶率领戚继光、俞大猷等人与之展开殊死搏斗，“纶率继光大破贼城下”，而谭纶、戚继光部的兵力仅有一万余人。仙游之战，明军以少胜多，这是东南沿海抗倭的决定性一战，此后逃窜到广东的倭寇余部也被剿灭。

　　嘉靖四十三年（1564），谭纶以福建巡抚的身份上书朝廷，建言开放海禁，“闽人滨海而居者，不知其凡几也，大抵非为生于海，则不得食。海上之国方千里者，不知其凡几也，无中国绫绵丝帛，则不可以为国”，倘若开放海禁，使以海为生的人能够从稳定的合法的渠道获得中国物产，他们就不至于铤而走险。明朝在隆庆年间解除海禁，史称“隆庆开关”，中国的瓷器、茶叶、丝绸等商品广受欢迎，大量白银流入中国，深刻影响了明朝的经济与社会。

　　在这篇奏议中，谭纶还请求朝廷能够蠲免受倭患影响县份百姓的赋税，为期三年，使他们能有休养生息之机，可见他的一片爱民之心。

　　隆庆年间，谭纶做成了一件大事，时至今日，我们还能见到谭纶在这件大事上的用心。隆庆二年（1568），谭纶被任命为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右都御史，总督蓟辽保定等处军务。在东南沿海并肩作战的戚继光，此时又与谭纶共同在北疆为国效力。《明史·谭纶传》记载，谭纶“请调蓟镇、真定、大名、井陉及督抚标兵三万，分为三营，令总兵参游（参指参将，游指游击，负责机动作战）分将之，而授继光以总理练兵之职”。

　　隆庆三年（1569），谭纶采取戚继光的建议，向朝廷建议在靠近北京的长城上修筑空心敌台。这种空心敌台分为上中下三个部分，下为基座，中为空心部分，可供士兵隐藏于此，亦可贮藏粮草，上为台顶，可防守、举烽火报警。由于修筑空心敌台耗费巨大，当时不少人表示反对，在明穆宗的支持下，谭纶、戚继光等同僚共同推进此项工程，到隆庆五年（1571）累计修筑了1017座敌台，到万历九年（1581）累计修筑1448座，提高了长城的防守能力。

　　2006年，在八达岭长城南十楼的修缮过程中，发现了一方隆庆三年的题名碑，该碑记录了十七位参与修建长城和空心敌台的官员的名字和职务，排名第一的便是谭纶。壮美的八达岭长城中，有一份谭纶的筹划与智慧。

　　以实际行动却礼守廉，在家书中教以为人之道

　　隆庆六年（1572），谭纶被擢升为兵部尚书。道贺者自然不少，有一位却值得特别关注，那便是仰慕谭纶已久的临川后生汤显祖。这一年，汤显祖二十三岁，卧病在家，未能亲见谭纶的风采，徒留遗憾，他不揣冒昧，赠诗一首并古刀双口等小礼物。都说宝剑赠英雄，在汤显祖的心目中，谭纶就是英雄。

　　谭纶收到后，竟回复了这位尚未取得功名的后生，他留下一刀，退回一刀，表示自己“犹未追踪绛灌耳”，即功业难与汉初的绛侯周勃、颍阴侯灌婴相比，不敢接受双刀。汤显祖收到退回的刀后，又修书一封给谭纶，说双刀乃一雌一雄，不可分离，赋诗一首再表对他的敬佩之情。

　　此后，汤显祖与谭纶又有一些互动，却始终没有见过面。谭纶逝世后，汤显祖依旧怀念这位心目中的英雄，在《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中，他表彰谭纶将海盐腔引进宜黄之举，而他毕生事业的结晶“临川四梦”为这条艺术脉络注入了强大的活力。

　　《谭襄敏公遗集》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有人想求高升，希望谭纶能帮忙，为此准备了不少金银珠宝古玩，打算作为礼物送给谭纶。此人已先打点好谭纶身边的人，请他们在谭纶生日时为之关说。生日当天，在和乐的气氛中，有人趁机向谭纶建议，您正是被重用之时，何不为子孙考虑一下？谭纶当即就明了他的意思，“公怫然不悦，起而退，不复饮酒”，“其人不敢毕其事”。汤显祖赠送的礼物，表示的是敬佩之意，亦不贵重，而此人赠送的礼物，是要谭纶徇私枉法，突破自己的底线，为他谋取不当不法之利，这样的礼物是断然不能收的。

　　在谭纶留下的文字中，有多封写给家人的书信，对兄弟子侄给予鼓励、进行劝诫。其弟谭绮科举失利，自然失望难过，谭纶对此在家书中说：“大丈夫立身天地间，自有许多事业可做，文章气节已不足言，况下此如功名富贵耶？来书以进取未遂，似有怨天尤人之意。噫！亦尽其在我耳，天何可怨，而人何可尤哉！且所谓进取者，又在彼不在此也。匪迂匪阔，惟更思之。”科举失利，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怨天尤人无济于事，且大丈夫有许多事业可做，若以举业为人生最大的事业，其器小哉。

　　在另一封家书中，谭纶则说：“大丈夫雄次亦要开阔，勿屑屑与人计较。兄若计人仇怨，以吾力量，不知几人当为齑粉。然略无芥蒂，又未尝不以德报怨”，告诫谭绮大丈夫心胸要开阔，勿冤冤相报，当以德报怨。

　　谭纶还以“十七戒”寄赠诸弟，这十七戒虽然严苛，却见兄长的一片良苦用心，如“四戒轻易作诗文，如能为韩柳、为李杜则可，不能请罢”，诗文具有很强的社交性，颇有人以诗文沽名钓誉，论其诗文本身则不过尔尔，若是有韩愈、柳宗元、李白、杜甫的水平，自能成名，不必周旋于众人之间。

　　“谨慎，保家之本。”谭纶“十七戒”的内核就是谨慎为人：“六戒狂饮轻易论事”，酒后多言，言多必失，此当戒；“十三戒说人长短”，在背后议论他人是非，就是在给自己招惹是非，此当戒；“七戒纵童仆出外生事”，以谭纶的地位，或有家丁在外倚势欺人，谭纶忙于公务，无暇顾及，要求其弟管好身边之人；“十一戒奢侈”，治家以俭，量入为出；“十六戒常请客人”，此条既是为了戒奢，也有避免结交损友的考虑。

谭纶曾在《宜黄县新城记》中说“非常之事，所以必有待非常之人”。走出谭纶纪念馆，冬雨未休，雨滴撞在石像生上，不见了踪影，仿佛钻入了历史的深处。从见到这批石像生前对谭纶事迹的茫然，到再见这批石像生时获知谭纶保卫边疆、传戏宜黄、家训诫弟的事迹后，我想谭纶才是那个当之无愧的“非常之人”。（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 易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