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气清芬君子风

来源: 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           时间:2025-12-04 16:16

      “青灯有味是儿时。”从6岁随家搬到扬州,到考入北京大学预科离开扬州,朱自清在扬州前后生活大约13年。这13年,既是“拔节”期,更是“孕穗”期,由此开启他“廉洁正直以自清”的一生。

  11月22日是朱自清先生的诞辰,今年的11月22日,更有特殊的纪念意义,一百年前的这天,朱自清先生的《背影》一文刊载于《文学周报》。今天,让我们来到古城扬州的朱自清故居,从那些看似平常的家居陈列和生平展览中,追忆先生的幕幕往事,感受绵绵而来的君子之风。

  背影匆匆 亲情难忘

  未入其居,先临其境。经皮市街过万寿街再漫步到小巷深处的朱自清故居,一路上,关于朱自清先生的文化元素不断呈现,写有“南京浦口站”的模拟站台,绿皮火车和父亲买橘子的墙绘,让我们很快沉浸于记忆中的那篇《背影》。

  人们可能不知道,《背影》的故事虽发生在南京浦口火车站,却有着深深的扬州印痕。

  《背影》中的送站并非首次。前一年,朱自清考取北京大学预科,第一次独自离开扬州,父亲朱鸿钧特地告假,送他到南京,陪他游玩夫子庙等地,再送他到浦口火车站登车北去。而这一次,父亲再次送他,还是在浦口火车站,还是北上,朱自清却历历在目,八年后仍难以忘怀,因为这一年扬州家中变故太多。

  迁扬以来,朱家日渐衰落,此前已连续多次搬家,越搬越小。这一年,家庭责任感极强的朱自清本已跳级考取北京大学文本科,希望早一年毕业分担养家责任,不料父亲因故被撤差,家中不得不变卖典当,祖母受此打击遽然辞世。遭此变故,奔丧后返校的朱自清自然对一向严肃的父亲更无好感,对父亲送他去车站、请人搬行李、跟人打招呼的辛劳无动于衷,俨如旁人。

  朱自清年幼时,朱家还是小康之家,作为长子,他也备受关爱。5岁时,父母启蒙教读,教他写自己的名字;父亲任职外地时把他带在身边;送他到中过秀才或举人的老师处学古文,到“治学严谨、执教有方”的双忠祠小学读书。多年后,朱自清对父亲用几粒花生米或一块豆腐干奖励他的作文、父子一起吃“白水煮豆腐”的场景仍记忆犹新。

  “背影”发生八年后,朱自清已是四个孩子的父亲,最大的虚八岁,最小的不足五个月,他对家庭的重担、为人父的责任都深有感触。因而在接到父亲身体“诸多不便”的家书时,那藏在记忆深处的“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才会一下子从脑海里跳出,感情的闸门再也抑制不住。

  今天位于安乐巷27号的朱自清故居,是《背影》创作五年后、朱家又接连搬家后的最后居所,家中基本保持原貌,屋内其父亲的画像略带威严。

  虽是一位大作家、名教授,朱自清对亲情的感受也和常人类似。除了对父爱的深刻领悟,对儿女,他也懊恼过孩子“特别爱哭”和“缠着母亲”,但同样也满怀父爱,喜欢孩子“笑着,嚷着,喘着”的样子,希望能“培养他们基本的力量——胸襟与眼光”;对结发妻子,他感念她的贤惠;对弟妹,他辅导妹妹学习,在自身并不富裕的情况下,资助两个弟弟完成了学业……

  不同的是,朱自清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繁复的结构,他只有清正的为人、坦诚的内心、细微的察觉和朴实的文字,用他平和的笔触写出了父爱的无声和亲情的可贵。

  君子之交 和而不同

  朱自清故居中,藏有三方印蜕,其中两方朱文分别是名章“朱自清”、闲章“一心向宽”,还有一方藏书章“佩弦藏书之玺”,均为闻一多先生所刻。

  这三方印,后来常用于朱自清的书法和藏书钤印中。闲章不闲,其文字往往蕴含印主的性格、爱好和追求,“一心向宽”四个字,简简单单,体现了朱自清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的交友特征。

  朱(自清)闻(一多)之交堪称朱自清诸多师友往来的典型。朱自清于1925年8月到清华学校(清华大学前身)大学部任国文教授,从此在清华执教终身。二人的交情一般认为从闻一多先生1932年入职清华大学中文系开始,实际上两人早有文字交往。1926年6月3日,闻一多在《晨报》副刊发表《英译的李白诗》一文,评述日本学者小畑薰良翻译的《李白诗集》。23日,朱自清发文指出闻一多文章中关于李白生平的一个误记。此事《朱自清年谱》有记。

  事实上,两人同为清华中国文学系的柱石,但其文学创作和为人处世都不相同。作为同事的冯友兰先生评述尤为精辟:“一多弘大,佩弦(朱自清的字)精细。一多开阔,佩弦谨严。一多近乎狂,佩弦近乎狷。二位虽不同,但合在一起,有异曲同工、相得益彰之妙。”

  在学生汪曾祺眼里,二位老师的差别更加分明,“闻先生讲课‘图文并茂’。他用整张的毛边纸墨画出伏羲、女娲的各种画像,用按钉钉在黑板上,口讲指画,有声有色,条理严密,文采斐然,高低抑扬,引人入胜。”对朱自清先生的宋诗课,洒脱随便的他觉得趣味索然,“他一首一首地讲,要求学生记笔记、背诵,还要定期考试,包括小考、大考。”学生王瑶的回忆更趋理性:“他所授的‘文辞研究’课,因为是关于中国文学批评的专门课程,内容比较干燥一点,班上只有作者一人听课,但他仍然如平常一样地讲授,不只从不缺课,而且照样地做报告和考试。”

  不同于闻一多先生教学充满浪漫主义色彩,朱自清性格内敛,教学认真,极其负责。朱自清故居中展示了一张统计表,列举了他在清华大学的23年中,陆陆续续开设了至少17门课程,涉及中文的多个领域。其中,他牵头编撰的《大一国文》课本,多年后汪曾祺多次提及,认为是引领他“走上文学道路的一本启蒙的书”,影响之深,以致日用而不觉。

  朱自清待人宽容。闻一多刚进清华任教时,以新诗而非学术闻名,当时的朱自清在清华大学已7年,著述创作齐头并进,且任中文系主任。对这样一个才华横溢却又率性而为的同仁,他自始至终都表现出一贯的平和中正,对他的一些激进言行不以为怪,而是理性沟通、尽力呵护,他说:“闻先生是个集中的人,他的专心致志,很少人赶得上。”

  君子之交淡如水。随着交往密切,在西南联大期间,尤其在司家营17号清华大学文科研究所成立后,二人吃住研究在同一栋楼上,常相切磋,理解日深。1946年春,朱自清因为文学史上一个问题,要参考闻一多的稿子,一清早去找闻一多,不料他已外出。朱自清回忆说:“我得了闻太太的允许,翻看他的稿子;越看越有意思,不知不觉间将他的大部分的手稿都翻了。闻太太去做她的事,由我一个人在屋里翻了两点多钟。闻先生还没有回,我满意的向闻太太告辞。”一个毫不掩藏研究成果,一个毫不掩饰慕名学习,以诚相待,堪为楷模。

  峻骨清风 民族气概

  朱自清评价说:“闻一多先生为民主运动贡献了他的生命,他是一个斗士。但是他又是一个诗人和学者。”将这三个身份倒过来,“他是一个诗人和学者,但他又是一个斗士”,基本可以看作是先生的夫子自况。

  作为斗士,朱自清宁可饿死也不领美国救济粮。从昆明返回清华大学后,形势严峻,物价飞涨,从1947年到1948年,朱自清每个月的教授工资只能买三袋多面粉。他当时胃病加重,家中人口较多,更是难以为继。可是,当吴晗找他在《抗议美国扶日政策并拒绝领取美援面粉宣言》上签名时,他毫不迟疑,立刻签了名。直到去世前,他还不忘叮嘱家人不要去买配售的美国面粉。

  对闻一多、朱自清的骨气,毛泽东奋笔撰文的那段评论我们几乎可以背诵:“我们中国人是有骨气的。许多曾经是自由主义者或民主个人主义者的人们,在美国帝国主义者及其走狗国民党反动派面前站起来了。闻一多拍案而起,横眉怒对国民党的手枪,宁可倒下去,不愿屈服。朱自清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我们应当写闻一多颂,写朱自清颂,他们表现了我们民族的英雄气概。”

  与闻一多在西南联大的交往,尤其是闻一多“惨死在那卑鄙恶毒的枪下”,对朱自清从温柔敦厚的诗人和学者转变为奋不顾身的斗士产生了很大影响。

  回顾闻一多的奋斗历程,他认为:“闻先生一生中,有一个贯穿的精神,这就是他的爱国精神。”为其爱国精神所感染,他写了多篇介绍闻一多的文章;闻一多身亡一个月后,成都各界人士举行李公朴、闻一多追悼大会,他不惧白色恐怖威胁,前往大会介绍闻一多的生平事迹;他还当仁不让地担任了闻一多先生遗著委员会的召集人,不顾自己胃病复发,组织同仁搜集遗文,编缀校正,拟定目录,编入了多篇未刊的遗著,仅一年时间便完成了《闻一多全集》的编撰。他夜以继日,呕心沥血,使得闻一多的爱国精神在学术生命中得到延续和传扬,自己却病情加剧,不久离世。

  站在朱自清故居里,我们发现,朱自清的一生也是贯穿着爱国精神的一生。爱国主义的情感,在他年幼时早已生根发芽。朱自清所读的双忠祠小学,得名于南宋抗元名将李庭芝、姜才在扬州以身殉国的事迹。1912年,十四岁的朱自清常去探望在扬州史公祠养病的父亲,每每登上梅花岭,坐在史公墓旁阅读书籍。他的三弟朱国华后来回忆说:“他非常敬仰史可法坚贞不屈、拒绝投降、困守孤城、以身殉国的献身精神,常常走到梅花岭畔凭吊史公。他对那里的一草一木,一抔黄土似乎都有浓厚的感情,久久徘徊,不忍离去。”

  朱自清在北大就读期间学习勤奋、极其用功,但五四运动前后,他却多次请假甚至旷课以参加爱国运动。成为诗人、学者后,朱自清的爱国情怀常常寓于作品中。除了以笔为武器,撰写《生命的价格——七毛钱》《执政府大屠杀记》等多篇思想性、战斗性极强的文章外,他还为多所学校、多届新生撰写歌词。故居中展示的他的《维我中华歌》和《清华大学第十级新生级歌》部分歌词,“举步荆榛,极目烟尘,请君看此好河山。薄冰深渊,持危扶颠,吾侪相勉为其难。”“献尔好身手,举长矢,射天狼!还我河山,好头颅一掷何妨?神州睡狮,震天一吼孰能量!”词简意深,慷慨激昂,至今读来仍令人血脉偾张。

  到了西南联大以及再回清华大学,作为名教授的他,常常把自己和人民大众联系在一起,不仅是支持鼓励,更是积极投身民主革命运动。故居中列出他参与起草或签名的宣言、声明和文稿:《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张奚若等十教授为国共商谈致蒋介石毛泽东电文》《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全体教授为十一月二十五日地方军政当局侵害集会自由事件抗议书》《抗议北平当局任意逮捕人民宣言》《呼吁和平宣言》《为反内战运动告学生与政府书》《我们对于政府压迫民盟的看法》,等等。这些载之于史册的文稿、签名,今天看来已是历史文档,在当时则无不是战斗的号角,无不要冒着生命的危险。爱国之情,溢于言表。没有强烈的信念支撑,绝难持续。正如朱自清先生后人朱小涛说:“先生始终有一颗纯洁的赤子之心,他渴望自由,追求进步,向往光明。他企盼国家强盛,民族复兴,百姓安康。”

  历尽崎岖路,犹存赤子心。离开故居,已是傍晚时分,寒气渐增,小巷通明。蓦然抬头,一个印有朱自清先生头像的灯箱静静地竖在墙头,照亮了行人的“背影”,也照亮了我们的前行之路。(赵建国)


编后记丨百年背影 一盏清灯

  背影匆匆,回首已是百年。重读朱自清,仿佛在秋夜与一盏青灯对坐,光虽微弱,却照得见一个人完整的精神世界。

  《背影》中父亲蹒跚的背影,不仅是朱自清对亲情的深刻体悟,也成为了一代代读者的集体记忆。而走出作品之外,我们能发现先生的人格与其文字一样,朴实而清正。对待学问,他严谨细致;对待他人,他一心向宽。最动人处,是他在困顿中始终坚守情操。胃病缠身,家庭困难,他本可有许多妥协的理由,却选择了最艰难的那条路。他的爱国精神,没有汹涌壮烈的表达,却在细微处袒露赤子之心。

百年过去,月台上的背影渐渐走远,但那份清芬之气,依然袅袅不散,并提醒我们:人的风骨,原该这般素朴而坚贞。(张博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