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雨丝斜斜织着,我站在老宅院下,看青瓦上的水珠儿顺着瓦当的弧度滚成串流淌下来,晶莹剔透、水花四溅。那感觉就像谁把银河捻碎了,往人间撒了把碎钻。忽然就想起《辞海》里那句“当,底也”。这枚守在檐角的陶片,原是替瓦片“兜底”的守护者,却悄悄活成了屋檐上的千年史书。
西周的素面瓦当最是素净。那时的人大概还怀着对泥土最本真的虔诚,只将陶土捏成圆饼,在窑火里焐出温润的包浆。它们静默地伏在屋顶上,看宫室里的钟鼎彝器在岁月里褪色,看《诗经》里的“如翚斯飞”般壮美的宫室建筑被风雨磨蚀成模糊的记忆。直到秦人带着虎狼之师的雄风叩关而来,瓦当才突然醒了——陕西凤翔秦雍城遗址出土的动物纹瓦当上,鹿儿扬着脖颈,豹子绷紧肌肉,猛虎叼着燕子,连羽毛的纹路都带着风。那些被游猎生活淬炼出的野性,在陶土里活成了跃动的雕塑。
汉代的瓦当最是“会玩”。文字瓦当像极了汉代人的朋友圈,“长乐未央”是宅家的日常祈愿,“汉并天下”是汉朝直截了当的炫耀,“维天降灵”又带点玄乎的哲学味儿。最妙的是四神瓦当:青龙盘曲如云,龙鳞在光线下泛着青铜的冷光;白虎张牙舞爪,虎尾卷起的弧度刚好接住檐角的风;朱雀展翅欲飞,尾羽的纹路细得能数清羽毛;玄武龟蛇交缠,龟甲上的纹路竟藏着二十八星宿的“密码”。西安秦砖汉瓦博物馆里那枚“天人合一”瓦当,金乌神鸟衔着太阳,玉兔蟾蜍捣着月亮,连边轮的连珠纹都闪着星子般的微光——原来古人的浪漫,是把宇宙装在一枚瓦当里。
宋元以后,瓦当慢慢“世俗”了。莲花纹取代了四神纹,大概是佛音绕梁,连瓦当都沾染了香火气息;到了明清,福禄寿喜的纹样挤走了莲花纹,仿佛有人将年画贴到了屋檐上。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或许是少了秦汉时的那股子“敢为天下先”的劲头。就像庄子说的“道在瓦甓”,真正的大道无处不在,不仅在高阁里,也在瓦当的泥胎里、纹路和火候之中。
如今的不少老城区改造,总喜欢在新建的屋檐下复刻几枚汉瓦。国家大剧院的金属幕墙上,云纹瓦当若隐若现,像把古人的云霞裁了一角;文创店里,四神瓦当变成了书签,翻书时总觉得有风穿堂而过;数字艺术展上,动态的瓦当纹样流转,原来千年的光阴,不过是指尖滑过屏幕的一瞬。
站在博物馆玻璃柜前,看那枚“蕲年宫当”,当年秦惠公的宫殿早已化作尘土,这枚瓦当却带着“蕲年宫”3个字,把一段被史书遗漏的故事讲给今人听。忽然懂了一位博物馆馆长说的话:“传统是传递的火焰。”瓦当从西周的素朴,到秦汉的雄浑,到唐宋的雅致,再到今天的新生,从来不是守着旧壳叹气,而是把每个时代的温度,都焐进这方寸之间。
雨停了,檐角的瓦当还滴着水。我伸手接住一滴,凉丝丝的,像接住了三千年的光阴。原来对历史文明的感悟,从没有被局限在博物馆的展柜里,而在我们仰头望见的那一瞬间。这是瓦当替岁月盖下的印章,是我们与古人共享的屋檐,是文明从过去走向未来最温柔的注脚。(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