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面御史敢直言
乔木翠微,檐角飞扬,成都北郊的新繁东湖公园里有一座清白江楼,是为纪念一位治蜀名人而建。而不远处,清白江水浩浩荡荡,昼夜不息,其来历也与这位名人有关。他曾路过此江,看到江水波光粼粼、澄清透亮,以江水为誓:“吾志如此江清白,虽万类混淆其中,不少浊也。”我的志向要如这条江一样清白无瑕,虽然万般事物,不论是洁是污,都混杂其中,却不能令江水浑浊。后人因此称这条江为青白江,而成都青白江区也因之得名。
这位留名青史的廉吏就是北宋的赵抃(1008年—1084年),衢州西安(今浙江衢州)人。景祐元年(1034年),“少孤且贫,刻意力学”的赵抃考中进士,他的第一个官职为武安军节度推官。初出茅庐的他,展现了超乎年龄的老练成熟。
有一次,一人因伪造印章被捕,众吏皆认为此人当被判处死刑,而赵抃却有不同意见。原来此人伪造印章是在朝廷大赦之前,朝廷大赦之后,他仅使用过一次伪造印章,而按当时的律法,“赦前不用,赦后不造,法皆不死”。他将自己的意见报告给有关部门,认为此人虽然有罪,但罪不至死,最终使其免于死罪。
生死,人生之大事。初入仕途的赵抃,以仁爱之心为民请命,他大可随声附和众吏的意见,或者干脆不发表意见,但他知道一人之生死关乎一家之忧乐,能够救人一命便救人一命。
不久,他到宜州任通判时,又救下了一条人命。有一位死囚,刚关押到狱中就患上了毒痈,但是尚未溃烂,赵抃请医生为其治疗,使他没有因病而亡。古代,许多死囚患病是得不到治疗的,治好了等待他们的也是刑罚导致的死亡。赵抃请人治疗的这位死囚,竟遇到朝廷大赦而免除了死刑,得以保全性命、重新做人。
苏轼讲述了上面两则故事后,称赵抃“爱人之周,类如此”。与“爱人之周”形成对照的,是他的“铁面无私”。今天我们说到“铁面无私”,首先想到的是包拯。包拯、赵抃两人在当时名声相当,都曾在御史台任职,且都以忠直而闻名。
至和元年(1054年),赵抃就任殿中侍御史。殿中侍御史为言事之官,且在大朝会等庄重的礼仪场合中纠察失仪者。甫一上任,赵抃便上书陈言,为政关键,重在选人用人,“明视而聪听之,精择而慎拣之”,应亲君子而远小人,“小人虽小过,当力排而绝之,后乃无患;君子不幸而有诖误,当保持爱惜,以成就其德”,“宜博选忠直方正、能当大任、世所谓贤人端士者,速得而亟用之”。
身为言事之官,赵抃但凡见到非法、越礼、不合规制之事,无论涉及谁,都毅然弹劾,不顾自身安危。他曾弹劾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陈执中不学无术、狠愎任情、家声狼藉等八事。倘若说不学无术一事还可就什么是学、什么是术争议一番,那么陈执中治家不严是无可争议的,他放任身边的人虐待侍女至死,令舆论大哗。赵抃上书要求罢免陈执中,在与同道诤臣多次强烈请求下,朝廷终于免去陈执中原有官职。
《宋史》载,赵抃“弹劾不避权幸,声称凛然,京师目为‘铁面御史’”。对于奸邪之人,他的火眼金睛盯住他们的一举一动,对于正直之人,他的古道柔肠让他无法漠视他们的遭遇。当时出现了一个现象,如欧阳修、贾黯等在朝中为官者,纷纷自请外放。赵抃认为这些人“以正色立朝,不能谄事权要”,所以才要求外放的,希望朝廷能够挽留这些人。在赵抃的坚持要求下,欧阳修等人得以留用,“一时名臣赖之以安”。
宽严相济为民筹
西周初期有一位与周公齐名的召公,召公曾在一棵甘棠树下处理政务,这比轩敞、严肃的官署更能让百姓觉得亲近,召公逝后,人们见到甘棠树便会想起他的善政,由此形成了“甘棠遗爱”这个典故。《宋史》评价赵抃的地方官经历,说“抃所至善治,民思不忘,犹古遗爱”。
赵抃任地方官时,能因地制宜、因俗治政,宽严不同、宽不为弛、严不为残。
嘉祐六年(1061年),赵抃连上奏章弹劾枢密使陈升之与宦官结交,陈升之被外放,赵抃也被外放。赵抃外放之地是虔州,也就是今天的江西赣州。在时人眼中,虔州“地远而民好讼”,赵抃未必愿意去,却没想到赵抃欣然赴任。赵抃治虔州“严而不苛”,他到任后,召集各县知县,要求他们首先要负起自己的责任,不能把什么事情都推给州里,“为令当自任事,勿以事诿郡,苟事办而民悦,吾一无所问”。如此“放权”之举,调动了下属的积极性,他们尽心尽力处理自己分内事务,竟使“虔事为少,狱以屡空”。
古代从中原通往岭南多走梅关古道,虔州就在梅关古道上,“当二广(即广东、广西)之冲”,从岭南回中原,要在虔州买船或租船,沿赣江北上就可到长江,再由运河至中原。在虔州任内,赵抃设法制造了一百艘船,原来在岭南为官之人,有因为贫困而不能归葬故乡者,他行文广东、广西各州、军,表示愿意向有需求的人资助船只,并赠予一些路费,前来求助的人络绎不绝。此举可谓善莫大焉。
赵抃任职多地,而以虔州、成都“尤为世所称道”,宋神宗在任命这两个地方的官员时,总是记得赵抃治理此地“最得其术”。赵抃在虔州任职的时间不足一年,却四度入蜀,实在是与四川缘分不浅。
皇祐元年(1049年),赵抃首度入蜀,任蜀州江原知县,江原即今崇州。杜甫曾在江原住过一段时间,赵抃修建了纪念杜甫的祠。赵抃关心教育,曾写诗劝学,说“口诵圣贤皆进士,身为仁义始真儒”,圣贤写的文章,只会背诵是不够的,要身体力行才算得上是真儒。
嘉祐三年(1058年),赵抃出任梓州路转运使,不久转任益州路转运使。与初次入蜀相比,此时赵抃已名声在外,“铁面御史”的美名几乎无人不知。这次前往蜀地,赵抃单人独骑,只携一琴一鹤。琴,乃君子之器,古人有“君子无故不去琴瑟”的说法,因为“琴者,禁也,禁止于邪,以正人心”。古人认为弹琴与理政有异曲同工之妙,相传上古贤君舜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而天下大治,蕴含着顺应自然的治理思想。而鹤是高洁之鸟,赵抃用鹤毛的洁白来勉励自己一尘不染,用鹤头上的红色来勉励自己丹心为国。一琴一鹤,何其简单,却又何其深邃,后来“一琴一鹤”演变为一个成语,用来比喻为官清廉、为政简易。
赵抃到任不久,深入“穷城小邑”察访,了解到一些长期困扰百姓之事,如“送遗节酒”一事。梓州、益州等路州、军衙署,每逢年节之时有相互送节酒的习俗,从公家或百姓开的酒庄中买酒,经常是少给多要,还驱使递铺士兵、百姓去送酒食,“往来络绎,担擎劳苦,州县骚动,嗟叹之声,不绝道路”。赵抃向朝廷上《乞止绝川路州军送遗节酒状》,希望为百姓减负。与此同时,他在任上“身帅以俭”,对不能做到俭约的官吏,他严惩不贷,蜀地风气为之一变。
治平元年(1064年),赵抃以龙图阁直学士的身份出任成都知府,这是赵抃第三次入蜀。这一次他“以宽治蜀,蜀人安之”。上一次他治蜀时,发现“有以妖祀聚众为不法者”,他以首犯当死、从者刺配的雷霆手段予以处置,这一次治蜀时,又碰到了聚众大搞迷信的事,蜀人皆以为赵抃会如前例一样处置,不免恐惧。赵抃仔细考察了整个案件,最终决定只对首犯严肃处理,而从者都得到开释。这显示随着经历的丰富,赵抃对于政事的处理更加得心应手,能够很好掌握宽与严的尺度。
熙宁五年(1072年),四川守边兵卒中接连发生意图谋反之事,六十五岁的赵抃临危受命,以资政殿大学士的身份再知成都府,这是他第四次入川。到成都后,他“默为经略”,表面上如平常一样办公与休息,“兵民宴然”。有一日他在公堂之上,与堂下一个驻军头目交谈,说两人年龄相仿,虽身份不同,但处境相似,他只身入蜀,目的是尽心尽力安抚地方,而你一把年纪仍戍守边境,也是为了一方之太平。赵抃劝他清廉谨慎,率领士兵完成驻守任务后,也攒下了一笔钱,到时用这笔钱回家过上好日子,岂不圆满。这番话打动了他,也传到了广大戍卒耳中,“人知公有善意,转相告语,莫敢复为非者”,一场危机由此化解。
时人用“中和之政”来评价他在成都的治理成绩,这是很高的赞誉。不知赵抃有此成绩,是否和他带去的那张琴有关,古人认为琴能培养一个人的中和之正性,而以中和之正性施于政事,便能涵养中和之政。
清白之家传后世
“琴声寒日月,永留清白在人间。”这是后人对赵抃的称赞。他的清白官声、清白思想缘何而来?答案只有两个字:家风。
赵抃出身于清白世家,其祖父赵湘为北宋淳化三年(992年)进士,曾任庐州庐江尉,是宋代文学改革倡导者之一,在其文集《南阳集》中有一篇文论《本文》,体现了他的文学思想,而其文学思想与对人格的追求又密不可分,他认为要学古人的文章,不可不求古人仁义之道,没有道灌注的文章是空洞的。他又在文中说“将教天下,必定其家,必正其身”,意思是想要治理好天下这个“大家”,就要先管理好自己的“小家”,从自身做起,端正思想、培养品德。
赵抃的父亲赵亚才担任过广州南海主簿,大公无私、从不占公家半点便宜,日子过得十分清贫。在赵抃少年时期,其父就染病去世,家中境况更为窘迫,母子二人在族人帮助之下勉强度日。其母勤俭敦厚,为人刚直,经常叮嘱赵抃要树松之志、效莲之洁。
据《宋史》记载,赵抃有一个习惯,他每晚临睡前都会焚香反思,将白天所做的事、所说的话在心里过上一遍,检讨哪些言行是正确的,哪些是错误的,正因为有这种持之以恒的反求诸己、慎微慎独,才涵养了他一身浩然正气。
元丰二年(1079年),赵抃告老还乡。亲朋好友常来登门拜访,觉得赵抃所住的宅子比较局促,弟侄辈购得邻居住宅想拓宽一些,赵抃闻知后大怒:“吾与此翁三世为邻矣,忍弃之乎!”要求他们立即把房子还给邻居,赔礼道歉,并且不许索还买房的钱。
赵抃写过一首《信笔示诸弟侄子孙》:“进欲安舒退欲恬,要将高行与文兼。吾门自昔传清白,圣世于今重孝廉。孔氏性情归利正,仲舒仁义事摩渐。人生试看无闻者,徒尔区区岁月添。”赵抃自豪本家乃清白之家,希望后人重视孝廉之德,如果不能修身立德,时光匆匆而过,岂不可惜。
赵抃之子赵屼,清廉如父,十分孝顺。宋神宗时,赵屼被任命为监察御史,他以父亲年老,希望回乡照顾,朝廷命其提举两浙常平仓,便利他在公务之余陪伴父亲。回到故乡颐养天年的赵抃,曾赋诗如下:“腰佩黄金已退藏,个中消息也寻常。时人要识高斋老,只是柯村赵四郎。”在他心中,不论致仕之前如何叱咤风云,致仕之后自己只是一介布衣平民。赵抃逝后,赵屼又被朝廷召回,复为御史。在此职位上,赵屼屡上奏章,所言皆切中实际。
元丰七年(1084年),赵抃逝世,朝廷赐谥号“清献”。应赵屼的请求,大文豪苏轼撰写了《赵清献公神道碑》,苏轼不常为人写这种程式化的文章,但这篇文章他是用了真感情写的,洋洋洒洒三千多字将赵抃的一生娓娓道来,后来元人修《宋史》时,赵抃的传记多采自苏轼的这篇文章。
苏轼在赵屼所绘的《琴鹤图》上曾题写过一首诗,道出了赵抃的家风密码:“清献先生无一钱,故应琴鹤是家传。”那曾随他入蜀的一琴一鹤,流入家风中,继续与他的后人相随。(陈白云 周志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