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羊祜是一位能文能武的官员,在西晋统一的进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他立身清俭、重视家教,得到百姓称赞,并为之立碑纪念。如今,“羊公碑尚在”,证明羊祜的故事一直被人记得,捧读羊祜的传记和他留下的《诫子书》,今人依旧能有收获。
羊祜经略荆州,保境安民得称赞
羊祜是三国至西晋时期人,出身名门,其家“世吏二千石,至祜九世,并以清德闻”,汉末才女蔡文姬是他的姨妈。羊祜很早就展露出异于常人的才华,“博学能属文,身长七尺三寸,美须眉,善谈论”。他的文学才华,通过其写作的家书,今人能够领略一二。若论羊祜最大的功绩,便是经略荆州、为西晋灭东吴奠定了基础。
公元266年,西晋建立,其时蜀汉已经灭亡,东吴与之对峙,其对峙的核心地带就在江汉地区。西晋和东吴的行政区划中都有荆州,东吴的荆州包括今湖北、湖南的大部分地区,西晋的荆州包括今陕西、河南的小部分及湖北北部。西晋荆州大都督府设在襄阳,此地距东吴的荆州很近。
公元269年,羊祜奉命都督荆州诸军事。他到任后,特别注意安抚民心、改易风俗,“开设庠序(即学校),绥怀远近,甚得江汉之心”。东吴在与西晋对峙的地带,有多个重要的军事据点,其中在今湖北钟祥的石城距襄阳只有七百里地,对襄阳威胁最大。羊祜对此相当担忧,史载他用巧计使东吴废除了在石城设立的牙门戍将,此举让西晋得以减少戍守边境的兵力,羊祜命这些人转而屯田,结果大获其利。羊祜刚到任时,“军无百日之粮”,到他结束任期时,“有十年之积”。
羊祜在军中“轻裘缓带,身不披甲”,身边随从很少。有一夜,羊祜想要离开军营外出,值守营门的徐胤持棨拦住了他,他说羊祜身为将军,不应随意离营,羊祜身负重责大任,其安危非一人之安危,实关乎国家之安危,除非我徐胤今日死了,将军才可出营门。羊祜听完他的话,“改容谢之,此后稀出矣”。
金元时期的大儒郝经曾评价羊祜:“魏晋以来,专尚诈力,以相倾轧。羊祜独务德信,开示公道,不为掩袭,使吴人心服,一举而奄有江淮,混一区夏。孔明之后,一人而已。”尤能佐证郝经评价的是羊祜与陆抗的交谊,还留下了“羊陆之交”的典故。
羊祜到任荆州的第二年,东吴派出陆抗都督信陵(今湖北秭归东)、西陵(今湖北宜昌)等地军事。羊祜与陆抗乃是对手,羊祜的策略是待之宽仁、攻心为上。在研究对东吴的作战计划时,有人提出要用“谲诈之策”,羊祜岂不知兵不厌诈的道理,但却不愿采用这些建议,还将提出建议之人灌醉,让他无法再说话。西晋士兵俘获了东吴两小儿,羊祜命人将他们归还本家,不以其为人质,不久东吴将领夏祥等来归附,两小儿的父亲也带着亲属来归附。
陆抗生病,羊祜得知后派人送去药品,陆抗没有疑虑这药品是否有问题就吃下了。倒是他身旁的人颇为担心,强烈建议他不要吃,他说:“羊祜岂鸩人者!”东吴末主孙皓听说荆州边境安宁,陆抗和羊祜关系很好,颇为不悦,派人前来质问。陆抗回答:“一邑一乡,不可以无信义,况大国乎!臣不如此,正是彰其德,于祜无伤也。”正是因为羊祜待陆抗以仁,才更需要陆抗以仁对羊祜,若是以暴对仁,不就正好彰显了羊祜的德行,令其占据了道德制高点。
其时东吴已露败象,但仍有一定实力。陆抗死后,羊祜认为对东吴用兵从而统一全国的时机到了,他的《请伐吴疏》乃历史上有名的奏议,充分体现了他的文才与武略。可惜他的主张当时未能得到朝臣的广泛支持,但历史大势已充分显露,在羊祜去世两年后,即280年,西晋灭东吴,统一全国。
羊祜教子恭为德首,慎为行基
阅读《晋书》中的羊祜传记,“让”字出现了好几次,体现了羊祜的谦让精神。在朝堂中,若遇见裴秀等曹魏时期就已成名之人,“祜每让,不处其右”。羊祜曾获封钜平侯,后来因他经略荆州、应对东吴有功,朝廷欲将泰山以南的五个县设南城郡,封羊祜为南城侯,这里是羊祜的故乡,这是尊崇有加的礼遇,羊祜却坚决辞让不受。
羊祜“立身清俭,被服率素,禄俸所资,皆以赡给九族,赏赐军士,家无余财”,这与魏晋时期一些以斗富为乐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羊祜十二岁丧父后,侍奉叔父羊耽、叔母辛宪英甚勤。辛宪英素有贤名,《晋书·列女传》介绍当世女性事迹时,将她列在第一位。羊祜曾送给叔母一床锦被,叔母觉得太奢华了,退了回去。由此可见,羊祜的清俭受到了家庭的影响。
羊祜给后人留下的文字不多,其中有一篇《诫子书》,堪为中国家训史上的名篇。羊祜只有一女,并无子,以兄子为嗣。
这篇《诫子书》首先谈到了自己少年时的求学经历,会说话时,他就开始接受儒家经典的教育,到九岁时便能背诵《诗》《书》,但在乡中没有人称赞羊祜,“无清异之名”,这不免让他感到难过。羊祜由此感叹,他的才华实不如已经去世的父亲,他自谦地表示自己今日能身居高位,并不是靠着自己的能力获得的,而是朝廷给予的恩荣。
接下来,羊祜教育子侄们做人的道理,“恭为德首,慎为行基”,突出一个“恭”字和一个“慎”字。他希望子侄辈“言则忠信,行则笃敬”,不要轻易许诺给人钱财,不要传播荒诞不经的言谈,不要听毁誉别人的话,尤其是毁谤别人的话,若是听见了,不要再去传播。一定要言必信,行必果,“若言行无信,身受大谤,自入刑论,岂复惜汝,耻及祖考”。他希望子侄们能常拿出这封家书来读,时刻提醒自己谨言慎行,勿使自己受辱,亦勿使家庭受辱。
羊祜忙于军国大事,写下家书教育家人的机会恐怕不多,身教重于言教,平时羊祜的谨言慎行即为后人做了很好的示范。羊祜的女婿有一回跟他提建议,何不置办一些家产以便日后享用。羊祜默然不语,没有当即回应女婿的建议。旁人退去后,他对子侄们语重心长地说道:“此所谓知其一,不知其二。人臣树私则背公,是大惑也。汝宜识吾此意。”这话既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同时也告诉子侄们他不会留下丰厚的家产。
羊祜欣赏西汉疏广的家教理念。疏广在家书中对子孙表示,自己不会为他们留下丰厚的家产,并不是因为他不关心子孙,而是因为财富未必有利于个人的成长与家庭的发展,他说“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这几句话,影响了包括羊祜在内的许多人,堪称经典。
一块羊公碑,触动古人多少心绪
羊祜去世后四百年的一个冬天,孟浩然与几位好友同登家乡襄阳的岘山,登高望远,难免思绪万千,孟浩然慨然吟道:“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这首《与诸子登岘山》,常被人引用的是首联,不过十个字,道出了一个千古不易的道理,便是世间唯一不变的事情是变化本身。人间的事情,小至一个人的生老病死,大至一朝的成败兴衰,总是变动不居的,正是因为有变化,才形成了历史。
历史时间是有不同尺度的。孟浩然登临的江山,既是自然意义上的江山,也是文化意义上的江山。自然意义上的江山,是地理环境亿万年演变的结果,它在人类问世前很久就存在了,它变化的速度很慢很慢;文化意义上的江山,是人类赋予自然之山以文化的内涵,它有赖于许多人的接力传承。孟浩然为之涕泪沾襟的羊公碑,是为了纪念羊祜。由此可见,羊祜死后四百多年,他的故事仍在流传。
孟浩然死后五百多年,马致远出生。这位元曲大家的生平,今人所知不多。他有一组读史叹世之曲,其中一曲如此唱道:“画筹计,堕泪碑,两贤才德谁相配?一个力扶汉基,一个恢张晋室,可惜都寿与心违,不如醉还醒,醒而醉。”
这首曲子中,“堕泪碑”即是孟浩然诗中的“羊公碑”,“画筹计”说的是谁,有人认为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张良,有人认为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诸葛亮,似乎诸葛亮更为贴切,且诸葛亮、羊祜两人都与襄阳关系密切。
马致远感叹两人均是贤德之人,可惜寿命不长。诸葛亮未能实现《隆中对》中的远大蓝图,而羊祜未能看到西晋灭东吴,统一全国,虽然他为之做出了许多努力。
“羊公碑”何以称作“堕泪碑”,《晋书》说得明白,羊祜死后,襄阳百姓感念其恩德,在他常去游赏的岘山建碑立庙,四时祭祀,百姓睹碑思人,无不泫然泪下,故称“堕泪碑”。
羊祜热爱山水,与友人不知去过多少次岘山了,但有一回的经历却载入了史册。站在山顶,他慨然叹息,对身旁的从事中郎邹湛等人说:“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如百岁后有知,魂魄犹应登此也。”这山已有亿万年的历史了,而一个人能存在多少年呢?正如人看见无垠的星空而感叹自己的渺小一样,我们面对时间的永恒亦感受到人的存在只是倏忽一瞬,由此而产生惆怅。
邹湛回答:“公德冠四海,道嗣前哲,令闻令望,必与此山俱传。至若湛辈,乃当如公言耳。”既然人的存在只是倏忽一瞬,那便要做出为后人铭记的功绩,如此便克服了遗忘、超越了时间。
后人每每提及“羊公碑”或“堕泪碑”,不仅是称赞羊祜的功绩,亦是借此抒发自己的担忧,担忧自己虽有才华却不得志,未留下令后人铭记的功绩,也许只能如邹湛等人一样,只是在羊祜的故事中充当一个配角。(罗慕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