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搂十八杈,何意?——这是一株古柏。九搂,谓之粗也;十八杈,谓之分枝数也。通俗地说,就是九个成年人手拉手才能合抱的古柏,生长着十八个形态各异的分枝侧杈。树冠巨大,密叶浓郁,如天然华盖聚气巢云,风雨不惧,稳稳矗立在天地之间。
这是一株比北京城还要古老的树,树龄约3500年。出京城东直门往东北七十公里是密云区,密云往东北七十公里是新城子镇,出新城子镇往东北一箭之地,就是九搂十八杈了。它是一株侧柏,被称为北京的“古柏王”,高十二米,胸围八米二,平均冠幅十七米四。酷暑中,移步树荫下,有明显的清凉感觉。
某日,我与古树专家施海来到这株古柏下,对它的前世今生和生境状态一探究竟。3500年,不是一个抽象的数字概念,而是一道一道具体的年轮。年轮里,有商周的暖阳;年轮里,有燕国的雪花;年轮里,有幽州的薄雾;年轮里,有成吉思汗蒙古铁骑嗒嗒的蹄声;年轮里,有努尔哈赤八旗兵呼啸而过腾起的滚滚烟尘。
之前,施海多次跟我提起九搂十八杈,多年来一直呼吁要加强对古树文化的研究工作。他对文化有自己的理解,认为所谓文化就是“讲究”。比如,松的构成为什么是“木”和“公”,槐的构成为什么是“木”和“鬼”;比如,民间为何“屋前不栽桑,屋后不种柳”;比如,桃李为何与教书育人有联系,中医界为何叫杏林;比如,颐和园里为何多为油松,天坛里为何多为侧柏,等等,诸多“讲究”里大有学问。
古树是一部编年史。历史在典籍里,历史在文物中,而活着的历史却在古树的年轮间、树梢上。
在当地老辈人心中,古柏就是一尊神。早年,古柏枝头挂满红布,系满红绸。谁家有娃娃出生,为了祈求平安,便有拜古柏为干爹干妈的习俗。一代一代,一茬一茬,从未间断。或许,这也是古柏得以存活下来的重要原因之一吧。
施海告诉我,所有的树都是由内向外生长的——最新的年轮紧挨着树皮,而最古老的年轮则在树的中心部分。形成层主要负责生长,它是位于树皮和里面木材之间的一层很薄的细胞。新的木材细胞由形成层产生,并积聚在以前形成的较老的一层木材细胞的外面。整个树干中,被树皮保护的这层薄薄的形成层是唯一有活力的部分。其他部分——树皮和木质部,都是由失去活力的细胞组成的,主要功能是保护树木不受损害,保持树干的稳定性,以及水分和营养物质在根和叶子之间的正常运输。
我瞪大眼睛听着,竟忘了掏出小本记录。
施海接着说:“一株树能长多高,需要多长时间才能长到它的最大高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基因。此外,树木的高度还受到土壤、气候、阳光以及周围其他树木竞争的影响。它从空气中获取碳来满足叶子、根和枝干的生长。事实上,它不仅需要碳,还需要空间、水和营养。”
说话间,古柏背后走出一个人。中等身材,小平头,脸膛黝黑,额头布满皱纹。他叫胡玉民,新城子镇林业站站长。1986年从北京农校毕业后,胡玉民被分配到新城子镇林业站工作,30多年没换过单位。刚到林业站报到的第一天,他就与九搂十八杈合了影,那时候他还不到20岁。
胡玉民说,他参加工作的时候,古柏的西北面是关帝庙的残垣,青砖石条横七竖八的还有一些。一刮大风下暴雨下冰雹,他就惦记着这株古柏。来看看没出什么问题,才放心。跟人一样,树老了容易得病。蚜虫、小蠹虫、白蚁、红蜘蛛、天牛等轮番袭击古柏,威胁着古柏的健康。古柏的病虫害防治,是令胡玉民颇伤脑筋的事。在他看来,自然的事情应该用生物手段去处理,而尽可能少用或者不用化学手段去解决。
有一窝土蜂经常在古柏树干上打洞,对古柏造成危害。有人建议用药去毒杀土蜂,既简单又省事。而胡玉民却摆摆手,拒绝了,说,对古柏来说,土蜂是害虫。可是,对于别的植物来说,土蜂可能是传粉者,再者说土蜂也吃别的害虫,不要轻易杀戮某种生物,而使生物链断掉。他从野地里割来艾蒿,采用艾蒿烟熏的方法,把那窝土蜂赶走了。
前些年,天牛对古柏的危害严重。天牛是食叶害虫。在幼虫期,它会蛀蚀树干、枝条及根部,引起古柏断枝、枯萎。胡玉民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决定“以虫治虫”——通过释放人工饲养的肿腿蜂,寄生在天牛幼虫或者蛹上,吸收天牛幼虫的营养而使其死亡。此法不污染环境,也避免了使用农药对其他生物造成危害。
上世纪七十年代修筑的松曹(松树峪至曹家路)公路,由于护坡挡墙紧挨古柏,致使古柏根系伸展不开,影响透水透气。后来,古柏西侧侧枝不同程度地出现枯枝现象。胡玉民看在眼里,急在心上。采取了许多复壮办法,但治标不治本,古柏衰弱的态势不可逆转。他多次反映情况,得到上级重视。
专家经过现场考察和对古柏进行“体检”,认为要使古柏复壮,只能将影响古柏生长的道路和建筑物挪开。
2020年10月,当地政府决定,拆除松曹公路护坡挡墙,公路整体东移15米。将挤压古柏裸根的公路段物资站等搬迁至别处,为古柏腾出空间。
新城子镇林业站专门制定了古柏养护方案。在树冠四周竖立九个仿生支撑柱,通过分散支撑强度来为主干助力。胡玉民说:“养树先养根,我们对古柏下的土壤进行了改良,修建了深根复壮井,并用科学方法在地下引根,促进根系向深处延伸,向四周扩张,增强透气透水性,使其更加具有活力。”
地下根系如树本身的倒影。树有多高,根有多深;冠幅有多大,根系就有多发达。其实,树根并不乱来,也非无章无序。直根分出粗根,粗根生出细根,细根生出更细的根,更细的根生出千千万万的根须。树根深藏地底,人的眼睛是看不见的。然而,正是看不见的东西决定着看得见的东西。树根能探能揽,能趋能避,能扩能伸。根的韧性极强,能钻透土壤,遇到岩石等障碍物也能绕道而行。如果厌烦绕道,干脆就把障碍物推开。如果厌烦推开,那就索性分泌出酸液,把它溶解,然后从缝隙中穿越而过。看看吧,根及根须就是这么厉害。
树木吸取地下水并非只是需要水,水中也含有树木所需的氮钙磷钾铁锌铜镁等元素。这些养分随同蒸腾作用形成的上升水流,分别进入树的体内,进行化学作用,并制造出树木所需的“粮食”,进而保障树木枝繁叶茂,蓊蓊郁郁。
九搂十八杈的地下根系情况是怎样的呢?尽管专家动用了雷达探测仪和智能感应设备,还是未能完全搞清楚。胡玉民说,他和管护员曾经给古柏连续浇了三天水,却不见渗出的水。水去哪里了呢?会不会树根之下是岩石罅隙,或者是树根扎进了“漏斗”里,而“漏斗”之下是地下暗河呢。
每逢秋天,古柏树籽成熟的季节,胡玉民就提着空矿泉水瓶,蹲在古柏下捡拾柏籽。每年秋天都能捡拾三四瓶,多的时候能捡拾五六瓶。在他眼里,这些柏籽都是宝贝,想想看,能活3500年的古柏,它的体内一定存在我们至今没有破译的生命密码。看着古柏下自然生长出的两株小苗,胡玉民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他告诉我,他捡拾的柏籽,送给林业科研部门后,也已经成功繁育出小苗。
因为这株古柏,当地建了一座公园——古柏公园。公园依山而建,占地320亩,有步道,有台阶,有石壁,有花坛,有草坪,有灌丛。当然,公园里的主角是九搂十八杈。公园门口西侧是古柏管护房,共两间,一间值班室,一间休息室。管护员24小时值班,负责巡护、浇水、除草、松土、监测、防火、防虫及常规养护等工作。公园不收门票,纯属公益。
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古柏上常有花狸鼠跳跃腾蹿,也有灰喜鹊时不时光顾。古柏主干上生出的新枝及树梢上冒出的嫩芽,生动诠释了古柏所焕发出的勃勃生机。考虑到安全问题,古柏被铁栅栏围起来了,游人不能零距离接触了,只能在围栏之外参观、留影。对此,有人抱怨,但更多的人是理解。
为了使这株古柏免遭雷击,在距古柏10米之处安装了一座塔状避雷针。在南北隐秘处各安装了监控摄像头,360度无盲区实时监控。两个摄像头各有分工,一个监控古柏生长情况,一个监控古柏周围现场情况。可以说,古柏枝头上栖息一只鸟,掉落一片叶子,都有影像记录在案。
面对这株古柏,也许我们可以窥见生命现象的一二。九搂十八杈以自己的方式构建了一个完整的生态世界。在长达3500年的时间里,它存储了日月星辰的倒影,存储了气候、时令、灾害、动荡、战乱、文明和进步,以及生命演化的一些重要信息。通过古柏,我们可以在更广大的视角,在更长的时间尺度上,来探求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人类社会变化的历史,从而思考在我们所处的时代,生态文明到底意味着什么。
爱默生说:“城市靠记忆存在。”可是,我要说,古树能保存时代的记忆。那记忆里的东西包括思想和传奇,也包括情感和爱。(李青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