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金星一般明亮

来源: 中国纪检监察报           时间:2024-07-11 16:26

我走在鲜叠的沙滩上。五月的鲜叠,阳光温煦,海风清润,水静沙柔,一片祥和。

鲜叠是浙江省玉环市大麦屿街道的一个小渔村,坐落在一片海边平地上,三面环山,一面向海,整个地形像一只簸箕。村东侧的山低而陡峭,西侧的山高而和缓,山上林木郁郁葱葱,海里横着几座小岛,最显眼的是横趾岛,出海便是乐清湾。

这是我第六次来到鲜叠。每来一次,就觉得自己和高铭暄先生的心又近了一步。

1934年,高铭暄还不到六岁,就被父亲送去上学了。

鲜叠小学就建在村东边。因校园后面紧挨着山,山上长着密密麻麻的毛竹,因此被喊作“毛竹下”。

教材发下来了,语文课本的第一课,仅仅印着一行字:“来来来,来上学,大家来上学。”

老师就着这一行字读一句,学生们跟一句,然后再逐字逐词地讲解。很快,同学们就发现,学校的老师们都很温和,课堂纪律也不严格,只要不是太闹腾,老师一般是不会批评的。下课的铃声一响,老师就宣布下课,课后也不留作业。同学们很开心,“呼啦啦”地一起冲到教室外面去玩。

童年的高铭暄,比较贪玩。一放学,他往往不是回家,而是直接奔向沙滩,书包一撂,就和沙滩上的孩子们打起了沙仗或是捉起了螃蟹,不玩到奶奶喊吃晚饭了绝不收兵。

二年级的期末考,他的语文成绩只得了30分。老师严肃地批评了他,并宣告他必须降级重读。这是贪玩的结果呀!这件事对他造成的震撼与打击是空前的。看着身边的同学都有了升学资格,自己则要降一级,降级生,真是太丢人了!

他实实在在地尝到了羞愧甚至“屈辱”的滋味。

他独自来到沙滩。沙滩上没什么人,同学们都在庆祝将要升学。他发了疯似的在海滩上跑了起来,从东跑到西,又从西跑到东。跑了几个来回,累得不行了,便仰躺在沙滩上,望着头顶的天空,听着海潮的声息,发呆。

月亮高挂在天空。旁边有一颗星特别的耀眼。他记得父亲曾告诉过他,月亮旁边那颗星最亮,叫金星。金星是天上最亮的一颗星星,是人类肉眼能够看到的最亮的星。他忽然想,要能做一颗金星多好,有让人一眼识得的光亮,可以引导人的方向。

只是要能够做一个发光的人,就一定要读书。他一骨碌爬起来,望着海面出神。海面上有隐隐的、细碎的波光,像一条路通向远处。横趾岛黑乎乎的,阻挡了他的视线,却阻挡不了他的理想。他要像父亲一样,从这个海上乘船出发,去温州上学,去杭州上学,去上海。他要像父亲一样受人尊重,要被称作乡贤。他要像金星那样发光……这样想着,他心里有着无穷的力量。

沙滩上静了下来,海潮声慢慢大了。

到了新班级后,高铭暄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再也没有了贪玩的心思。他埋头苦学、奋起直追。很快,他竟发现读书是件很好玩的事,从而更加用功,成绩火箭式地上升。

期末考完试,学校把学生的成绩按优劣顺序贴到布告栏上。因为之前30分的成绩,高铭暄不敢顺着布告从上往下看,而是从下往上找自己的名字。看啊看啊,看到最上面才看到自己的名字,第一名!全学年第一名!他惊喜,同学们震惊!同学们围着他喝彩,老师也称赞他是“知耻而后勇”的榜样。他第一次深深感到了荣耀与尊严。他意识到,鲜花和掌声,需要坚强和努力、需要真才实绩才能赢得。

小小少年,经历了荣耀的时刻,却也遭遇了两次被“冤枉”的事件。

一次是被老师“冤枉”给女生递纸条。班级里有一位女同学,高铭暄和她自小相识。有一次,几个班级合并上大课,那女生正好坐在高铭暄的后排。课中,那女生从桌下递给了他一张纸条,让他帮她答一道难题。简单几笔,他把答案写在纸条上递回去。

不巧的是,他递纸条的动作恰好被路过的教导主任看到了。下课后,教导主任竟然点名让高铭暄留下。他声色俱厉地叱问起来:“给女同学递纸条,这是什么事!问问你爸爸去,这样做行不行?”鲜叠人素来推崇父亲的人品学问,教导主任的言下之意,认为高铭暄败坏门风。

高铭暄虽然满心委屈,莫名其妙,但牵涉到父亲的名誉,自然重大。这样一想,他便低头认骂,心里懵懵懂懂地认定:这辈子都不能给女性递纸条。直到成年后才隐约想通,教导主任大概认为他举止轻薄。实际上,他那时才八九岁,哪里想得到递张解答难题的纸条居然会触犯了禁忌。

一次是被“冤枉”故意伤人。那时小学生流行带着小刀去学校,除了日常之用,还可以削铅笔。父亲那段时间送了他一把带鞘的小刀,刀鞘上有一条细铁链。小刀银刃闪闪、古色古香,煞是好看。

一天,高铭暄和一群同学挤在布告栏前面看学校新出的成绩布告,一边看,一边随手拉着铁链晃动小刀。晃着晃着,小刀被晃得脱了鞘。只听得“啊”的一声,旁边一位同学手捂着脸,发出痛苦的呻吟。高铭暄吓坏了。

不多久,对方家长便找上门来,讨要说法。奶奶把高铭暄拉到身边,带着他忙不迭地赔礼道歉,待人家消了气,又马上带着礼物去看望受伤的孩子。好在那孩子的伤势不重,只是脸上被划了一道,破了皮。

回家后,一向温和的奶奶,又把他狠狠地教训了一顿。高铭暄心里很委屈,但也没有顶嘴,只独自生着闷气。他认为这是无心之过,不该受到如此严厉的训斥,但从奶奶的态度中,他也隐约明白,无论故意与否,一旦造成了不良后果,就一定要承担责任。

这两件“冤案”,给他留下了终生难忘的记忆。从那时起,他一直警戒着类似的错误,始终为人光明磊落、清白正直,任何言行举止都谨慎不逾矩,以避免给他人造成意外的伤害。

在对公正和冤屈有了深切的体会后,他突然迷上了京剧里的包公。

在鲜叠村的中心位置,有一座叫作“杨府殿”的庙。吉庆的日子,村里就会请戏班子来杨府殿唱戏,演得最多的是京剧。高铭暄听得多了,也能整段整段地唱。从这时开始,他就把包公大花脸的角色形象深深地烙进了自己的记忆。当鲜叠小学组织文艺演出时,他就主动要求演唱京剧,扮演包公。

1941年1月,高铭暄以全年级第一名的成绩从鲜叠小学毕业,考入温州的瓯海公学读书。他也是那一年鲜叠小学唯一一个考上中学的学生。

三个月后的1941年4月16日,日军轰炸了温州城,温州所有学校和机关都被迫遣散。

他和一些同学跟着老师,急匆匆地踏上了逃难之路。

他们在温州地区的大山里连续走了十几天,日行百余里路,最终到达了乐清。一路的担惊受怕,一路的劳累,一路的风寒,他大病一场。

病好后,日军的军舰从鲜叠开走了,他们回到了鲜叠。此时,父亲高鸣鹤也从上海逃难回鲜叠,因一时找不到工作,赋闲在家。

父亲特别爱好京剧,翻找出此前收藏的许多京剧唱片,一张张地挑选,选出了《击鼓骂曹》和《搜孤救孤》两张唱片,用留声机播放,让儿子听。

“我先教你这两段。”留声机放完两段唱片后,父亲说,声音里荡漾着喜悦。他一句一句地教,一段一段地解释,高铭暄一句一句地学,一段一段地听。

父亲是唱老生的,因此也就教他唱老生。《击鼓骂曹》和《搜孤救孤》,是京剧老生传统戏,也是余派老生经典的唱段。以往,高铭暄唱戏,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而今经父亲这一讲解,兴致更是盎然。

父亲成为高铭暄学习京剧的启蒙老师。

高铭暄学得极快。他还从父亲的唱片里自己学会了《洪洋洞》唱段:为国家哪何曾半日闲空……

他那时未曾想到,这唱词,竟成为他赤诚报国的心声,成为他一生工作的真实写照。

瓯海公学毕业后,高铭暄考上温州中学,后考上浙江大学法学专业。后又求学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

他在坚实的求学大道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清晰的脚印。

他选择了教书育人,三尺讲台,他一站就是七十余载,把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都奉献给了刑法学。

他以26岁的年纪,加入了参立国法的团队。从1954年到1979年,他成了唯一的全程参与刑法立法的学者。1979年7月1日,当人民大会堂内,通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草案)》的掌声热烈响起的时候,高铭暄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时针正指向下午4:05分。新中国,终于有一部自己的刑法典了!那一刻,他热泪盈眶。

如今,他的桃李遍天下,有些,已成为中国刑法学的栋梁。他,当之无愧地成为新中国刑法学的主要奠基者和开拓者,受人尊敬的“人民教育家”。

1999年,阔别鲜叠五十多年的高铭暄,再次回到了鲜叠。

2023年4月7日,高铭暄学术馆在玉环市美丽的庆澜河畔建成开馆。

2024年5月19日,首届“高铭暄学术奖”颁奖仪式暨“中国刑法学自主知识体系的建构”学术研讨会在高铭暄学术馆开幕,中国法学会副会长姜伟说这是中国刑法学界、国际刑法学界的一件盛事。玉环市市长在致词中说,今天,我们可以在高铭暄学术馆内看到高老毕生积累的图书、资料、手稿、文物等珍贵展品……

我曾问高铭暄先生,假如生命重来,您会如何选择。他说,我还会选择刑法、选择教书育人。坚定,坦荡,无怨无悔。

他依然是那个在鲜叠沙滩上玩耍、奔跑的少年。(王子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