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条河,一条大运河,一条京杭大运河,在我心里流淌了半个多世纪。
运河起初流淌在先父对故乡的回忆里,后来流淌在我的小学课本里,再后来流淌在我读过的张继、孟浩然、杨万里、王安石等的诗行里。张继笔下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描绘的就是苏州城西古运河畔的枫桥古镇。王安石笔下“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中的瓜洲就依偎在大运河扬州段与长江的交汇点上。于是乎,大运河之美,打儿时起就筑牢在我审美的制高点上,一提起大运河,眼前便会浮现出荷花、涟漪、枫桥、帆影、渔火、船夫、号子和桨声……
上大学之初,在阅读课上,读到了刘绍棠的《运河的桨声》,随着灵动的文字跃入眼帘,我看到了一幅幅唯美的画卷:“运河静静地流着,河水是透明的、清凉的,无数只运粮的帆船和小渔船划动着,像飘浮在河面上的白云……”当有一天,我坐在他故乡的运河岸边,河水依旧静静地流,依旧透明清凉,依旧有白云飘浮在河面,可早不见了运粮的帆影和渔舟的桨声了。
在漫长的岁月流年间,我对京杭大运河的理解还只限于北起北京、南抵杭州的字面意义上,而对大运河从哪里来,又流到哪里去,还真的不甚了了。
春和景明之时,我是被“运河源,白浮泉”这句话吸引到北京昌平区“大运河源头遗址公园”的。迎面的白玉兰花开了,丁香花香了,海棠花美了。我远远就瞧见了一团幽湖在遗址一角,平面如镜,没有一丝微澜,而我心里的运河,却泛起了层层涟漪。此情此景,适逢赏花时,有花草相邻,有山水相依,置身古运河源头,领略白浮泉风情,还真有点美滋滋的呢。
白浮泉亦称龙泉,源自一座海拔不足百米的龙山,又称龙泉山、神山。休看这山不起眼,莫忘了刘禹锡的那句名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遥想当年,奉元世祖忽必烈之诏,郭守敬受命为元大都找水,虽历时数年,引了玉泉山水以通漕运,但还难以适应元大都的城市发展和数十万人口之需。寻找充裕的水源,不光为了维持宫廷园林和百姓的用水,还要确保每年运几百万斤粮食进京的水路通畅,寻找充裕的水源地,也便成了朝廷重中之重的要务了。
我来到龙山脚下,抬头可见那条200多级的砖石台阶,阶上醒目地标记着“龙抬头”字样,意为游者每登几十级台阶都会抬头喘上一口气。我拾级而上,那可不止几十级一抬头啊,眼见鸟儿在头上鸣翠,山花在脚边绽放,随处可见的苍柏古树,掩映在小桥流水的绿草丛中,仿佛在一一倾诉白浮泉曾有过的历史和辉煌,登几级就有一景,我可是要频频抬头呢。有位常来此山的背包客告诉我,山的那一边就是白浮泉源头了。登过台阶后,我没先去左侧很近的都龙王庙,而是急切地去了郭守敬发现水源地的九龙池遗迹。那可是郭大人前后花费好多年才寻到的龙水啊。
我沿着蜿蜒小路行走,清风徐徐,满目葱茏,花香扑鼻,但见楼台亭阁,碑石林立,古色古香。恍然间,我感到了龙脉久藏于此,可谓名副其实。忽见一行鹭鸟从天空依次而落,齐聚到不远的鹭影台上,我方省悟,每年四五月间,都会有鹭鸟从南方飞回北方。又一想,当年京杭大运河可绝非候鸟啊,自从白浮泉的引水连通了元代古运河,无论冬夏,无论南北,运河漕运,都会千帆竞发,直达京城的,那可是持续了好几百年的水运盛景啊。白浮泉,这个运河之源确为功不可没。九龙池遗迹近在咫尺,我想象得出:郭守敬当初踏破铁鞋,登上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头,意外发现了白浮泉,从岩缝碎石间喷涌而出,其水势丰沛如潮,浩浩奔流若江,那是一种何等亢奋的心情呢?
二
站在龙山,眺望蓝天白云下的隐隐远山,我难以理解的是,在连绵群山之外,这是一座貌不惊人的孤山,且距玉泉山泉也有几十公里,却为何冒出个汪洋一片的白浮泉呢?我看了看周边地形,泉水发自龙山东北麓,半山腰有一块盆地,那泉水从山间像脱缰的骏马般喷放而出,聚成一泓深潭清水。因山下有个村庄叫白浮村,故而就称之为白浮泉了。
明初那会儿,白浮泉又做了人文景观的改建,特设了碑亭,下有九个石雕的龙口,池壁用了花岗岩,龙头用汉白玉雕刻,嵌入石壁,泉水就从九个龙口中喷出来了。这便是昔日“燕平八景”之一的“龙泉漱玉”。
据乾隆年间的《日下旧闻考》记载:“潭东有泉出乱石间,清湛可濯。”这即为30米深的九龙池了,泉水从深潭北沿溢出,形成数十丈宽的扇形水面,滚滚流向远方,足见当年山泉汇流的万千气象。而今尚见九龙池周边的山石已被泉水洗磨得光滑圆润,足见数百年泉水冲刷的魔力使然。
遥想当年,滔滔泉水就这般源源不断地注入深潭,进而形成元代京杭大运河最北端的水源。一举实现了郭守敬上书忽必烈的愿景:修建白浮瓮山河,引龙山泉水,以济漕运。对此,元代官修地理总志《元一统志》有述:“自昌平县白浮村,开导神山泉,西南转,循山麓,与一亩泉、榆河、玉泉诸水合。”
我眼前仿佛再现出一条神奇之河,滚滚河水始于白浮泉,西折向南而去,过双塔、一亩泉、温榆河等水系,经由瓮山泊(今昆明湖)至积水潭、中海、南海,又从文明门(今崇文门)东南出,一路流至通州高丽庄(今张家湾),再入白河(今潞河),总长为82公里。这条由郭守敬主持修建的漕运河道,由忽必烈赐名为“通惠河”,即今北运河的故道。
九龙池遗迹在岁月的流逝中并没有沉睡,而是在久久地沉思。她以其百年的沉默,无声地昭示元代大运河的历史,似乎在用这块无字丰碑来验证:中国人开凿了这条由白浮泉到瓮山泊的引水河道,是何等英明与智慧。水是一个城市生存的命脉,正是这条引河的开凿,确保了北京自元大都始,得以延续元明清三朝古都,至今已有700多年。最初,京杭大运河的北端终点在通州,通州到京城的水路运输,一直是个难解之题。幸有这条引河,实现了漕船可由杭州直达大都,这是人类文明发展到一定高度和水平的历史见证。难怪著名古建专家罗哲文坦言:“如果没有这条运河,北京城可能就修不起来了。”
大运河源头遗址还记忆着曾有过的高光时刻。九龙池边生长的古柏、国槐、垂柳、油松、榆树也都不舍昼夜,守护在这里,有的盘根错节、嶙峋峥嵘,有的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有的柳絮飘然、枝条吐翠。它们见证了白浮泉的往昔和今朝。
大运河源头遗址,早已不见了当年汪洋水系的磅礴气势。清朝中晚期,随着大运河(北京段)漕运的日渐衰落,这一带的引河故道也断流,甚至消失了,大运河的源头白浮泉也几乎被世人遗忘,此地一度空余满目疮痍的楼台亭阁和稀疏斑驳的古树,留下了一种残缺的美,这怎能不让人扼腕慨叹。
三
我从九龙池遗址拾级而上,不远处就是都龙王庙了。院内有两棵古柏,以甬道为轴心,分立东西。都龙王庙建于元初,明弘治八年的碑文写道:“白浮村北凤凰山上有都龙王庙,乃前朝所敕迄今犹存。”言及此庙缘于白浮泉之水,化解了运河漕运入都之难,元帝龙颜大悦,遂敕赐在龙山顶上建都龙王庙。
都龙王庙坐北朝南,由照壁、山门、钟鼓楼、正殿及配殿等建筑组成,带有鲜明的金元建筑元素。我穿梭其间,见有明清修庙记事碑六块,记述了那会儿百姓祈雨、修庙的热闹场景。庙的最南端为钟鼓楼,足见都龙王庙的等级是很高的。
放眼院落,我感受到了都龙王庙的气场。庙中有石碑记载,都龙王庙的影响力,向南延至廊坊的大城,向北影响到密云古北口,从正殿两幅巨幅壁画中,我也能感受到远近百姓求雨的虔诚之至。
我站在龙山顶上,一眼望到了山脚下的龙泉禅寺群落。民间俗称都龙王庙为上寺,龙泉禅寺为下寺。现存碑文说,此寺旧时称“海角龙泉梵苑”。明朝景泰年间,还进行过修缮和立碑,赐名为“龙泉禅寺”,延至清代禅寺依然梵音不绝,至乾隆时期规模尤盛。这一番游走,我顿时大发慨叹:一座山,一座庙,一座寺,因一泓白浮泉而闻名遐迩。
在龙泉禅寺,我一下子便被“大运河源头历史文化展”吸引住了。展览以生动的实物、图片、视频,以及互动屏幕等科技手段,重现了大运河以及白浮泉的历史和现实价值。我与这里的工作人员聊天时得知,2014年2月,因修建北京地铁昌平线二期线路的五个站点,需要对昌平区境内20世纪60年代兴修的京密引水渠进行截流改造。勘测设计人员在实地勘查后,确定了一条月牙状的弧形施工线,正当他们着手施工时却惊异地发现,早在700多年前,这一带就有条引水河故道,几乎与他们的引水线路是重合的。我顿时浮想联翩:以21世纪水利勘测的科技水准,来验证13世纪引水工程的勘测精确度,足以说明元代的水利勘测水平是何等超前啊。当年,郭守敬发现白浮泉的地势比西山山麓高出约15米,便设计出白浮泉水先向西引,汇集沿途诸水,流入瓮山泊的引水路线。就是这条30公里长的月牙形引水渠,神奇地解开了西高东低却要东水西流的难题。那条引水故道就是“白浮瓮山河”。
我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那幅“白浮瓮山河”示意图,这起源于龙山的一泓白浮泉,弯弯曲曲,竟“盘活”了一条通向元大都的黄金水道。我似乎看到了运河漕船,每天川流不息地把自江南而来的漕粮运到积水潭码头,天南海北的货物也都在此集散,好一派舳舻蔽水、千帆竞泊、水润京城的繁华景象。
那一刻,我不由想起父亲曾给我讲起过,他对故乡大运河(临西段)的印象。临西曾为古临清的主体,是临河而生的千年古县,直到上世纪60年代,方与山东临清分开,划归河北邢台。京杭大运河在宋代时称为御河,又称卫运河,临西这一段是京杭大运河的一部分,河水就在父亲故乡的门前流过。父亲说老家除了卫运河的山光水色,还有临清古城遗址、净域寺和万和宫的古迹风光。儿时,他常坐着爷爷摇的小船去打鱼,看惯了河面上那蔽日的帆桅,听惯了艄公嘶哑的号子,还有那净域寺悠远的钟声……
哦,一条河,一条大运河,一条京杭大运河,流淌着多少中华文明的波光和悠悠岁月的涛声。春天里,我站到了大运河之源,满怀春意和深情地道一声:
美哉,大运河;壮哉,大运河。(剑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