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母亲喜欢种红薯。
父亲走后的十多年,母亲仍在家乡种个不停。当儿孙们捎上她种的红薯满载而归,她的心里早笑成了一朵花。当然,我们在好心好意接受的同时,也好言好语劝阻她下年不可再大面积种植,应适可而止了。可几年下来,母亲照旧我行我素,就像小时候不听话的我们三兄弟一样。
每个国庆假期,我都会回老家陪伴母亲,替她挖红薯。红薯不好挖,倒不是因为泥土过紧,而是满地根须长出来的走根薯。这些走根薯,有如过去偏僻山沟里不小心接二连三冒出的小超生游击队员。走根薯的个头小,耙头稍不留神,它便被撞个正着。
“走根薯大约两三根手指那般大,细皮嫩肉,通体瘦长,有君子相。”母亲一边解说开了,一边示范起挖红薯的诀窍来。只见母亲弓着腰,隔些薯蔸距离,耙头从头顶轻轻落地,像划过一道漂亮彩虹,再用力从土里把锄头往怀中带过来。这一锄头下去,没戳中走根薯,母亲不由松了口气,再小心翼翼地挖,这时一个走根薯带着土地的体温露出来,母亲像捡了个稀世宝似的,用手慢慢抹去沾在小家伙周边的些许泥土,再轻轻放到过道上。几道彩虹过后,一蔸红薯才姗姗出土,数量四五个,毫发无损,红红的皮肤,像遇上陌生人害羞似的,从头红到尾,都是肩靠肩地系在薯藤下,最大的一斤余,小的一二两,大多超过了走根薯的常见重量。母亲看着这串宝贝,眼睛发出亮光,连称“好薯好薯”,又说水果红薯就是好吃。当母亲再移上一小步,红薯便被轻放到过道上,老人家生怕放重了,会擦破皮肉,弄痛它们似的。就在继续示范时,一个走根薯在母亲的碎碎念中意外中招了。就听母亲“哎呀”一声,一个走根薯一分为二,斜躺在泥土上,露出白嫩的小身子。有些狼狈的母亲直叹视力不行,又称自己老了。我赶紧安慰,谁叫它在地里根须乱展了。当我怯怯说这句话时,仿佛看到小时候的影子。那些年,吃不饱饭,有红薯充饥自然不错了。
也是怪不得它了,母亲感慨着。大抵在薯藤扦插成活一段时间后,要将薯藤翻转过来,换成仰睡的姿势,再在下面垫上一些干枯的稻草,脱离土地的根须便不会长成走根薯。即使后来再有顽强的根须潜伏下来,稻草又成为另一堵墙,根须也不能着地,更何况它根本经受不住太阳的考验,施放的肥料又收心般全集结到主根茎上了。
小时候的情景仍历历在目。母亲带我翻薯藤,都选择在阴天,晴天和雨天是断然不去的。晴天,太阳会晒伤翻过的薯藤;雨天,雨水会导致薯藤伤口腐烂而诱发病害。四五十年前,母亲种红薯便有经可取了。那些年,母亲看不起地里的走根薯,她更喜欢体形大和数量多的红薯,红薯的大小就是母亲的晴雨表,红薯的多寡就是母亲的指向标。母亲种的红薯有黄白红三种,但不知是什么品种,这几年母亲改种了水果红薯。她说,这个薯种可比以前的品种好吃多了。可我呢,总觉得以前种的红薯好吃。那些烙在童年心底的记忆,当是挥之不去了。
“这些走根薯很不错,长得小巧玲珑,也细皮嫩肉了。”年老的母亲又多了一道种薯经,怪不得老人家误伤时长吁短叹了。如果说,主根茎上的红薯是营养优体质好的孩子,那么,走根薯就是营养短缺的孩子了。它们由一根插入土壤的短藤开枝散叶,同在母体中成长,而走根薯生长在细枝末节上,永远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好在它的故事在秋天里同样被挖掘出来了。
我们三兄弟都在外工作,我离老家最近,回去做的家务活自然多些。去年国庆节到地里挖红薯时,母亲告诉我,几年前就不再按红薯蔸浇水灌肥,而是遍淋薯土。看来,母亲是对走根薯情有独钟了。母亲不翻红薯藤,使走根薯有了自由发挥的空间;母亲对整片薯土浇水灌肥,使走根薯有了大展拳脚的舞台。难怪走根薯的队伍会越来越多,个儿也越来越大,有的甚至敢与主茎上的红薯比高下了。
看着母亲蹲在垄沟里,双手轻轻抹去走根薯身上的泥土,我鼻子一阵发酸,转过身去。我不就是母亲的走根薯?(徐文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