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玛多住了一夜，已经习惯了小城旷野夜风，声嘶力竭。夜已阑，声音渐次小了，黎明前的玛多县城，静若处子。被清晨的阳光唤醒，跃身而起，拉开厚厚的帘幔，穹隆湛蓝如扎陵湖、鄂陵湖之波，曦光四溢，红了一座县城。

行程安排将离开玛多去玉树，翻越巴颜喀拉，那座蒙古人眼中富饶青黑色的山，但是要经过一片星罗棋布的海子，《旧唐书·吐蕃传》称为星宿海。在他的阅读记忆中，他已经神游数遍，登临群山之巅，鸟瞰万千星星落大荒，这是怎样的一种境界。

吃过早餐，喝了几杯酥油茶，身体热了。离开玛多时，还有一件事情要做，游览岭·格萨尔王文化博览园。离开时，他问自己，此别还会再来吗？往旅社四楼瞅了一眼，今生今世的体温、信息、气息，便永远遗落于玛多了，也许往生轮回之时，再来寻找留在黄河源的魂魄。

岭·格萨尔王文化博览园建在半山坡上，32面展示墙上雕有89幅浮雕，都是岭·格萨尔赛马一举成名、登上王位、一统岭国的故事，是神话、传说，抑或真实的存在。绕着斜坡道拾级而上，登上广场，往岭上一看，正中央是岭·格萨尔骑在独角马背上，御风而行、马踏雪岭的英姿。而另一山丘上，则是岭·格萨尔王之妃珠姆景泰蓝般的雕像，有十几米之高，右手持箭镞，左手捧金塔，镀金脸庞神情凝重，目光忧伤，鹄立于大荒，目送岭·格萨尔王远征。英雄传奇在青海果洛、玉树流传甚广，西藏昌都、那曲等三十九族之地，岭·格萨尔王史诗说唱艺人天传神授的故事，更添了几分神秘色彩。他听过史诗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的说唱，尽管一词未懂，却被铿锵的旋律所燃烧，生命之躯也随之驰骋。彼时，他入阿里改则县，还去了传说中的珠姆王妃的故里，在古上象雄和下象雄行游，岭·格萨尔王和珠姆的故事，像风一样，沉入牧人与农家的青烟，浮冉红尘，千百年不散。

前方，独角神马金箭的影子在移动，英雄梦想沉到黄河里，飘向远方。健步下山，登车，朝着星宿海驶去，白天去看星星，那是一种怎样的浪漫与神奇。

出玛多县城，一路向南，从扎陵湖边驰过，向着星宿海疾驶，寻梦，喊魂。当年，他读《旧唐书》，曾经不止一次地遥望大唐遣吐蕃使刘元鼎、王玄策等人，过了黄河沿、柏海，策马走近星宿海，看到一个个海子、湖泊、池塘，像上苍之手捏碎的珠子，落到了那山峦起伏的巴颜喀拉南麓，镶嵌在东昆仑雪山与旷野之间，数不胜数。也许星宿海离天最近，到了夜晚，一条巨大的星河、星流从深邃落下，巨大的星幕犹如钻石般闪亮，将远天野岭连成一片海。这样的星河奔涌，才是黄河远上白云间，才是黄河之水天上来。粼光闪烁，让坐在帐篷前的大唐士子惊呆了，颇有一种“纵幕天席地，居无庐室，以八荒为域，日月为扃”般的诗境。于是，将一块冰、一把雪揣到怀里，用体温化冰为水，研墨，蘸着生命的膏血，记下了星宿海的星光巨流河。其实，在四川甘孜州稻城、西藏阿里，中国科学院建有观测站，天气晴好时，黄昏将近，夜色温柔起来，便可看到天幕星流奔来的极天之境，直至拂晓。

在星宿海能看到星星吗？他轻拍扶手叩问，今夜不宿星宿海，何处去望星空呢？出玛多县城北20多公里，寒山与星海不曾入梦来，今晨别梦短，一梦未尽，车已戛然停下。见路边牌子上写着“星宿海”三个大字，一脚跨出车门，他颇感失望，刚才在县城还万里无云，此时天空飘来厚厚的云团，水蒸云积，湖呈铅灰色，阳光被乌云遮住了，且有些冷。公路下就是星宿海，与他书中、梦中、想象中浮现过的星宿海截然不同，似乎隔了很多光年。从马路沿上走下来，眼前就是湖泊，弯弯的，一个舌状湖泊，绕沙丘浅滩而居，据说水流向鄂陵湖。

往湖边走去，他的脚步突然变得沉重起来，千万里追星宿海而来，少年观星在梦中，青年看星在书中，中年望星在旅途，而衰年呢？当他真正走近星宿海时，湖面只有一行江鸥在水面上，见游人而来，一点也不惧怕，折头往湖心游去，欲出他们的视野。远眺江鸥的水迹越游越远，飘飘白云低，艽野一群鸥。它们是从大唐飞来的，还是在大元落下的，抑或从大清国而返？其实，自从汉武帝在朝堂上听任张骞所说，钦定黄河源出于阗国之西的昆仑山，太史公和班固治史时并不苟同，多有保留。时光漫过大唐，一代开国名将李靖携李道宗、侯君集率兵追击吐浴浑，曾兵临星宿海，然战事忙乱，无暇欣赏星宿海的星星奇观，更不知河源就在前方。到了元代，元世祖忽必烈派都实考察黄河源，打马而行，走到了扎陵湖、鄂陵湖、星宿海。1315年潘昂霄根据都实的实地勘查，写出了《河源志》，指出黄河之源在星宿海西南百余里处，称此处“水从地涌出如井，其井百余”。到了大清康乾两朝，仍关注这片星宿海。康熙四十三年，康熙命拉锡、舒兰探河源，也到了星宿海，发现了三条河流，但是，并未走到真正的河源处。回京后，绘制出《皇舆全览图》。乾隆四十七年，皇帝派侍卫阿弥达“恭祭河源”，再次考察源出昆仑。阿弥达不仅抵达星宿海，还西行三百里，溯拉锡、舒兰发现的三条河流而上，直抵星宿海西南的阿勒斯坦郭勒河，即今天的卡日曲，确定了黄河上源。

四位帝王钦定黄河源，大元、大清的皇家行者环星宿海而行，夜观星河，那只是一种自然星光，可是青天白日里，能看到星星吗？那可是天地异象。冥冥之中，他仿佛看到这些先人还踽踽独行雪岭上，看到了星流如海。

江鸥渐远，回到车中，他雅兴未减，莫名其妙地改起老杜的诗：“月低艽野阔，星涌大河流。”他相信，星宿海的星星不仅黑夜可观，白天同样可以一揽入怀，只是缘未到，不是时未至。果然，车往前行驶了一段时间，太阳融尽云海，跃入天际，平原渐渐从倒车镜中远去，车子驶向山岭，渐次升高视野。他从车窗看出去，偌大一片河谷，星星点点，宛如上苍手持一个巨大的天镜，顺手拽过太阳金锤，一锤砸破银镜，碎成万千银片，落入星宿海，碎成大珠小珠落洪荒，成为数也数不清的春花溪、桃花潭、秋水池，如星、如月，似日月潭、似昆明湖，似洱海，更像筇海、洞庭、鄱阳、若太湖般的大，惊现于他的视野里，浩浩荡荡、蔚为大观也。

天尽头，碧水连天涌。太阳钟盘旋至12点钟位置。车将至山巅，他突然疾呼，停车，看到星宿海里的星星啦！司机停车，皆移步下车。伫立于群山之巅，俯瞰河谷，卡日曲、约古宗列和扎曲三条河流，或断或流，或止或淌，汪出上千大小不一的星湖，当顶的太阳照在湖面上有所反射，微风吹起涟漪，湖泊，星海，每一个池塘，每一个湖泊，每一朵浪花，都是一颗星星，巨星、流星、彗星，在阳光下跳荡、追逐、闪烁，随风起舞。

星宿海里看星星，今日星光如此灿烂！（徐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