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读园”随想

来源: 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           时间:2022-05-07 17:35

老家的侄子年前给我打电话,他把老家约一两亩大小的院子重新翻修了一下,并在一栋二层旧楼房的边上,加盖了有十余间徽派风格的瓦房,围起来像个四合院,倒也有些气象。侄子希望我题写宅名,我琢磨了会,对侄子说:你爷爷教了一辈子书,你大伯、大姑父也都是老师,我也是读书人,家里算得上是书香门第,“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院子名字就叫“耕读园”吧!

“耕读园”取“耕读传家”“半耕半读”“晴耕雨读”之意,一方面是希望高中毕业就去当兵、后来复员回乡的侄子平时多看些书,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对自己退休生活的期许呢!这种期许里夹杂有对乡土故园的怀念,对年迈母亲的牵挂,还有一些希望为桑梓做些公益的执念。

(一)

我想起了苏东坡,那个在我的文化人格和精神世界烙下深深印记的人。

1079年,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谪到黄州(湖北黄冈)。苏轼在朋友马梦得的帮助下,获得了一块有水源的荒地,缺衣少粮的苏轼一家人在这块荒坡上盖起了房子,“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种上了粮食,“种稻清明前,乐事我能数”。

苏轼自号东坡居士,于耕读之余,创作了如《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念奴娇·赤壁怀古》《前赤壁赋》《后赤壁赋》等光耀千古的作品。黄州的耕读生活治愈了苏东坡疲惫的身心,在与田园相处、与天地对话的过程中,苏东坡获得了充沛的能量,这是一场永不止息的生命修行,即使后来在流放儋州,“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更为艰难的岁月里,苏东坡依然能够做到“何妨吟啸且徐行”。

梁漱溟先生曾说:在中国,耕与读之两事,士与农之两种人,其间气脉浑然相通而不隔。与苏东坡可堪一比的是陶渊明,因“不为五斗米折腰”,陶渊明过了20多年的耕读生活,“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同样,在耕读生活之余,他写下了《归去来兮辞》等不朽诗词歌赋。但我以为,如果说,陶渊明的田园生活成就了他的超然人格,苏东坡则在躬耕陇亩的贬谪生活中获得了无与伦比的能量,这种能量让他有一颗坚强而悲悯的心,足以面对风刀霜剑,足以穿越人世间的一切苦难,独步天下。遑论诗词高下,从立身处世上来说,苏东坡在“耕读”生活中成就了最好的自己,一个千百年来为中国人所喜爱、积极乐观、深情智慧的才子。

(二)

历史发展到今天,我们在中华大地上全面建成了小康社会。从物质层面来看,农村、农业的发展进步成就瞩目。远的不说,就在我家老宅不到3公里的地方建有一座高铁站,从皖西南老家到合肥、武汉、上海等城市都在一两个小时以内就可以抵达,即使从北京出发,六七个小时也是可以到家的。互联网、移动互联网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交通、通信如此便捷,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但是另一方面,老龄化、空心化还在乡村不同程度存在着,乡村教育、乡土文化、族群认知、乡村治理等都需要重视。国家在乡村振兴层面已有了顶层设计,地方政府也不断出台措施推动基层实践,乡贤文化、生态文化、宗祠文化建设已有成效,特色农业、民宿经济、乡村旅游亮点不少。如何点亮乡村,复原乡村?我一直在思考,乡村文化建设是不是可以“耕读文化”复兴为抓手呢?

在中国传统语境中,“耕”与“读”不仅是生业技能,更是一种价值观念、美学理想。即使到了今天,耕读传家作为农耕中国的文化逻辑,仍然以文化人格的方式自觉体现于日常思维、风俗习惯和生产实践中。虽然从技术层面上来说,传统的耕读已成为某种意义上的文化“遗产”,但是在家风、乡风、民风的建设上,在其能指与所指上,耕读文化已然包括了乡村振兴的其他内容,耕读文化熔铸了田园文化、生态文化、乡贤文化、书院文化、宗族文化的种种元素和因子。

(三)

人类学家将人类文化的传承分为前喻文化、并喻文化和后喻文化。所谓前喻文化,指的是农业文明时代,祖辈经验向后代传承;并喻文化是指工业文明时代,知识和经验同代传播;后喻文化指的是在信息时代尤其是智能时代,文化的传承方向发生了逆转,年轻人掌握的新知识反向传输给信息接受落后的前辈。所以“耕读园”的设想应该着眼于建立新的耕读文化体系,以契合时代精神的价值观念、科学技术、产业模式、审美内涵以赓续乡土文脉,兴办乡村教育,敦人伦,厚风俗。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我的老家宿松处于大别山南麓,长江下游北岸,是典型的“鸡鸣三省”之地,西边与湖北黄梅接壤,南部和江西湖口、彭泽隔江相望。最为难得的是,县域内有黄湖、泊湖、大官湖和龙感湖四大湖泊,我出生的村庄即在龙感湖湖滨。龙感湖为“不越雷池一步”的古雷水的一部分。我从18岁负笈远游外出求学,故乡渐成遥远的风景,夕照下的香樟树,百里藕田万亩荷花,风吹稻花香两岸,鸡鸣犬吠炊烟袅袅,故乡的风物在离开后的30多年成了我生命中最为亲切柔软的存在。我想,老家“耕读园”或许可以成为我返乡之后为家乡学子、邻家儿郎传道授业、介绍外部世界的一个“私塾”?进一步又想,可否再邀约一批在外学有所成、业有专攻的同乡定期不定期回乡,为乡村文化振兴、产业振兴、生态文明建设一起出谋划策,添砖加瓦?

随想至此,天宽地阔,我心光明。(李安)